落后地区怪圈:财政转移越多,服务意识越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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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的村委会办公室,一盏孤灯下,45 岁的驻村干部老张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发怔。表格里密密麻麻列着本季度要完成的 “民生十件实事”—— 硬化村道、改造危房、新建卫生室,每项任务后面都标注着醒目的考核截止日期。窗外传来几声犬吠,他忽然想起上周走访时,村民李大爷蹲在开裂的土墙根下说的那句话:“路修了三年还没通,你们干部是不是只会填表?” 这句话像根刺,扎在老张心里。此刻,他面前的财政系统显示:今年上级拨付的转移支付已到账 80%,但集体账户里的自筹资金栏,依然是一片刺眼的空白。
这个场景,在中国广袤的欠发达地区并非孤例。当我们谈论基层治理时,常常陷入 “钱多钱少” 的简单逻辑,却忽视了更本质的命题 —— 钱从哪里来,决定了基层政府以何种姿态面对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。
2023 年某西南省份的财政数据显示,其一般公共预算收入中转移支付占比高达 68%,而在长三角某县,这个数字仅为 12%。这组数据的背后,藏着两套截然不同的治理密码:前者如同依赖脐带输血的婴儿,每一分钱都带着 “完成任务” 的指令;后者则像自给自足的有机体,每一笔税收都在提醒政府 —— 这是企业与居民共同创造的财富。
这种差异在基层演化出两种政治生态。在转移支付主导的地区,资金划拨往往与 “村村通”“厕所革命” 等专项任务绑定,基层干部的工作清单上挤满了 “规定动作”。某县财政局干部曾苦笑:“我们像是提线木偶,财政转移支付是‘戴帽资金’,省级配套是‘钓鱼资金’,到县里就成了‘撒胡椒面资金’。” 当每一分钱都带着明确的考核指标,地方政府自然将精力倾注于如何精准对接上级要求,而非洞察本地真实需求。
反观发达地区,某制造业重镇的税务记录揭示着另一番图景:全镇 65% 的税收来自三家本土企业,镇政府与企业共建的 “亲清会客厅” 每月准时开门。去年台风过境时,政府连夜协调供电局为企业抢修电路,不是因为考核压力,而是深知 “机器停转一小时,财政就少收二十万”。这种植根于在地经济血脉的共生关系,使得基层政府必须学会在政策刚性与市场柔性间寻找平衡点。
贵州某贫困县曾发生耐人寻味的一幕:农业局耗资百万建设的标准化大棚整齐划一,却在验收后被村民悄悄拆掉钢架盖猪圈。干部们痛心疾首,却未曾深究 —— 这些大棚的设计方案直接照搬东部模板,完全无视山区地块破碎、运输不便的现实。当资金来自遥远的上级部门,政策执行就容易异化为对 “可视性政绩” 的追逐,基层政府与地方社会的关系,逐渐退化成 “施工队” 与 “验收方” 的机械对接。
这种现象在公共服务领域尤为明显。某西北牧区卫生院配备着价值百万的 CT 机,但全年开机不足十次。牧民宁愿骑马两小时去县城诊所,只因这里没有会操作设备的医生。“设备到位率 100%” 的漂亮报表背后,是转移支付体系 “见物不见人” 的制度惯性。当资金使用被切割成条块分明的专项,基层治理就不可避免地走向碎片化,失去对复杂社会问题的整体性回应能力。
更值得警惕的是,这种财政依赖正在重塑基层政治文化。笔者在滇西某县调研时,听到干部私下议论:“反正钱是上面给的,群众闹意见就往上级推。” 当地方政府不再需要为筹措财政与群众反复协商,那些本应在收税、听证、协商中磨砺出的治理技艺,逐渐被 “跑部钱进” 的生存智慧取代。就像人类学家项飙所言,这种 “悬浮型治理” 使得政府与民众之间,失去了通过日常摩擦生成信任的土壤。
浙江义乌的鸡毛换糖故事,藏着基层治理现代化的另一种可能。上世纪 90 年代,当地政府顶着压力默许 “马路市场”,当这些摊贩成长为纳税大户时,政府顺理成章地将规划权让渡给行业协会。如今义乌小商品城的消防改造方案,是由商户代表、消防专家、政府官员三方在茶馆里边喝茶边敲定的。这种充满在地智慧的协商机制,本质上源于政府与市场共享着同一套财政生命支持系统。
这种共生关系在危机时刻更显珍贵。2020 年疫情初期,广东某镇为保住外贸企业,干部们化身 “人肉交换机”:早上帮企业对接物流园区,下午协调银行延期还贷,晚上统计员工疫苗接种情况。这种 “保姆式服务” 绝非简单的亲商姿态,而是源于清醒的认知 —— 全镇三分之一的财政供养人员工资,直接来源于这些企业的增值税。在这里,政府的 “理性经济人” 属性与公共责任达成了微妙统一。
破解困局需要更深刻的制度创新。四川某县正在试点的 “参与式预算” 改革,将部分转移支付项目的决策权交还给村民代表大会。当村民们为 “修水渠还是建养老院” 争得面红耳赤时,基层干部第一次发现,那些曾被视作 “麻烦” 的争执里,藏着真实的需求排序。这种 “吵架式民主” 虽然低效,却让财政资金找回了在地化的锚点。
更深层的变革发生在财政结构层面。湖北某农业县推动的 “飞地经济” 模式,通过跨区域税收分成,让偏远乡镇也能分享工业园区的税收红利。当某村用这笔分成资金修缮古村落发展民宿时,村委会主任感慨:“现在每个游客住一晚,村账本就多笔收入,我们比谁都怕环境被破坏。” 从输血到造血的转变,本质上是在重建地方政府与地方社会的利益共同体。
暮色中的华北平原,老张合上电脑走出村委会。远处光伏板在麦田上泛着蓝光,这是用去年集体收入投资的项目。当初为说服村民土地流转,他开了七次村民大会。此刻风吹麦浪的声音,让他想起父亲的话:“庄稼人最懂,靠天吃饭的,总得学会看云识天气。” 或许基层治理也是如此 —— 当政府财政的根系深扎在本土经济的土壤里,那些曾被看作 “包袱” 的群众,自然会变成共同培育治理生态的园丁。
